
中國現在的職業遺體整容師中,有一大批八零、九零后的年輕人,而問及選擇這個行業的原因,竟有許多人回答說是受到日本電影《入殮師》的影響。
電影《入殮師》講述了一個誤打誤撞進入入殮行業的新手,在見證了各種各樣的離別之后,逐漸發現了入殮工作的意義:讓冰冷的人煥發生機,以最美的姿態和親人從容告別。他開始真摯的投入工作,用自己的行動消融了周遭的誤解。
然而,現實生活遠沒有電影那么美好。
曾經從事入殮工作的馮磊,今年二十五歲,畢業于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殯儀學院防腐整容專業,目前在一家事業單位工作。
他也是因為看了《入殮師》之后,認為這是一份非常高尚的工作,對這個行業充滿了好奇,才選擇報考了殯儀專業。
在學校的時候,他和每個同學一樣,都覺得說我要好好做這份工作,讓每個人都滿意。
然而當真正步入社會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才發現一開始在學校里學到的一些態度很端正的東西,和在電影里看到的一些很用心的態度,在工作中完全用不到。

“面對遺體,不是看了幾部恐怖電影或者參加過幾次葬禮就能有很好的心理準備。尤其是當你直面那些嚴重受損的軀干的時候,所有的心理防線會瞬間被擊垮。你帶著三四層浸泡過二鍋頭的棉布口罩都擋不住腐爛遺體撲鼻而來的惡臭,而這味道還要停留好幾天無論怎么洗都無法去除。”
——馮磊
這就是他當時最真實的感受。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本能就只剩下,逃離。
曾有一次,在炎熱的盛夏,他們連續接到了三個大面積損傷的遺體。他和同事一起奮戰了九個多小時才結束,中間連水都沒有喝。因為操作間不是很封閉,有蒼蠅等生物,縫合進行到兩個多小時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蛆蟲。到后來他們都崩潰了,只得輪流進行,誰受不了了就換下一個人縫兩針。

幾年之后,馮磊還是離開了這個曾經讓他滿懷憧憬,現在又滿心失望的行業。對他來說,選擇離開除了家庭的原因之外,也有一部分自己的原因。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遺體,甚至有時候會產生一種厭惡感,就好像受刑一樣。
辭職的那天,從單位出來的路上,看著路邊的風景,他感覺自己好像終于逃離了那個地方,回到了人世間。
“我問自己說,是不是可以換一種好一點的活法呢?”
回憶起當時的心境,馮磊這樣說道。干這行,不僅要承受生理上的沖擊,還要去面對親人的誤解,朋友的疏離,以及社會上種種的偏見與歧視。
在工作地,他們往往很難在工作圈以外遇到知心的朋友,社交圈單一,婚戀也受到了極大的限制,許多人明明已到談婚論嫁的階段卻由于對方父母的壓力被迫分手,或者轉行,還有更多的人,只得選擇同行作為人生的另一半。
重壓之下,雖然有不少人離開,但仍舊有人堅守,懷著向死而生的心情,把遺體整容工作當作自己畢生的事業,并傾盡全部。

今年二十六歲的季爍紅如今是長沙一家殯葬服務公司的入殮師。她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十八歲那年的痛苦經歷改變了她人生的方向。那一年,奶奶離世,從小玩到大的表哥也因車禍撒手人寰。
“我的親人在離開人世的最后一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就像物品一樣,身體任由殯葬的人擺弄,草草了事,這樣做,他們在另一個世界會開心嗎?”就這樣,她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選擇了殯葬專業。
在最初的日子里,季爍紅的內心也曾有過恐懼和動搖。她在博客中寫到“為了克服恐懼,我時常去育嬰室門口端詳嬰兒們的面龐。在我眼里,這些千姿百態的小生命,經過陣痛掙扎來到這個時間,鮮活頑強,令人感動。
他們在我的內心深處激起一種真正圣潔美麗的感覺,讓我對生命多了一層理解和敬畏,更加珍惜自己活著的每時每刻。”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溫州動車組事故發生,季爍紅和其他八名九零后遺體整容師一起,趕赴溫州為死難者化妝。
悶熱的停尸房里,大家一起不分晝夜地工作,穿著厚實的工作服,身體像泡在水里一樣。盡管很難受,但看著一具具經過慘烈掙扎的遺體現在好像都靜靜睡著了,她感到了些許欣慰,也再一次堅定了自己走下去的決心。
動車組事件使得他們受到媒體和社會的廣泛關注,生活中的偏見和歧視卻依然沒有消除。
只是現在她不再沮喪,而是用行動證明自己。季爍紅在博客中說道,她曾因在網購糾紛而收到過賣家寄往工作地(殯儀館)的紙壽衣,也頻繁遇到出租車拒載,快遞拒送,逝者家屬出言不遜等種種行為。
但是她沒有放棄,憑借著自己輕柔的動作、嫻熟的技術和真誠的態度,在逝者家屬中樹立了良好的口碑,業務范圍也不斷擴大。從戰勝自己的恐懼開始,她逐一戰勝了誤解,偏見,努力捍衛自己的使命。

人的一生需要經歷很多個階段,告別不過是人生中最后一個階段而已,但也是我們每個人必將經歷的過程。
死神可以剝奪一個人的生命,但是不能剝奪他的尊嚴跟溫暖。作為生命的最后一站,因為有遺體整容師們的存在,才讓冷冰冰的離別,多了一絲從容和溫暖。
當逝者的親屬看到自己曾經熟悉的面龐,還是那么美的躺在那里,就像安靜的睡著了一樣,或許會覺得分別不再僅僅是悲痛和絕望。
這不過是一場別離,她只是睡著了,先我一步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那里等我??傆幸惶?,我們會再次相聚。

死亡是一個普遍性的人類話題,然而在中國文化中卻始終被回避。
在西方的很多藝術作品中,例如基督教藝術中對背負十字架的耶穌的描繪,體現的正是對于原罪、救贖、復活等與死亡有關的思考。
由于信仰的存在,他們清楚人死后靈魂仍會有歸宿,因此能夠帶著傷感和懷念,相對平和地面對親友的離去。
而在漢文化里,從古至今人們對死亡始終懷著一種莫名的惶恐。儒家說“不知生焉知死”,連崇尚“出世”的道家,追求的也是長生不老。參拜時要說“吾皇萬歲”,慶生時要說“萬壽無疆”,仿佛只要我們不提,死亡就真的不會到來。
在這樣的文化熏陶之下,我們無法學會面對離別,因為死亡對我們而言意味著徹底的離去,所以我們只能用毫無節制的悲痛來表達內心的絕望。

中國人的生死觀決定了與死亡相關的職業在很大程度上無法被主流價值觀所認可,但是社會對于殯儀服務的剛性需求又一直存在,才造成了殯葬行業長期處在這樣一種矛盾的環境里。遺體整容師市場需求龐大,但進入這行的人又很難長久。
以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為例,每年報考并順利錄取進入殯儀學院的學生大概有兩百多人,其中有四分之三被分到殯儀服務和殯葬設備等專業,剩下的防腐整容班的學生,經過數次的實習之后仍舊想要留在一線的人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這其中還有許多人在工作一兩年便選擇轉行。真正留在殯儀行業一線的專業人才,可謂少之又少。

而且,遺體整容師遠非傳聞中所說的暴利行業。遺體整容收費視遺體受損程度而定,且不受物價局的審核,在全國不同地區價格波動也很大。
以嚴重受損的遺體為例,收費大約在一萬五千至三萬之間,然而遺體整容師只能拿到全部整容費用中百分之五至十五的提成。而且,倘若在小城市,也許幾個月都少有一例需要整容服務的遺體。

這個世界上不只有光鮮亮麗的工作,也有沉悶或并沒有那么多人喜歡的工作,我們共同組成了這個社會。
當別人替我們做著我們不敢做,不愿做的工作的時候,我們有什么資格去評價人家的工作是骯臟的,低人一等的呢?
他們不分晝夜,不分寒暑的工作,甚至連過年也不能回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換來的不過是最普通的衣食住行。他們所奢求的,也不過是社會能給予最普通的待遇。
不求所有人都說他們偉大,高尚,只不過是希望當出租師傅送他們回去的時候,能不再把他們擱在馬路邊;當張開雙臂想擁抱一個人的時候,不會被假裝無意的躲開;當出現在摯友的婚禮上的時候,不再被眾人在背后指指點點。